改革开放,我国的边贸市场迅速发展。1991年前苏联解体后,中俄边贸发展更快,从而形成了一支庞大的倒包队伍。他们特别青睐绥芬河,一则这里的边民大部分会俄语;二则这个小山城十分静谧、清洁,充满俄罗斯风情;三则1945年苏联红军就是从这儿跨进中国大门,消灭日本关东军的,因而传统友谊在此弥久长新。每天,当川流不息的俄国倒爷(女的称倒娘)们肩扛沉重的大包进出海关之际,一个个艰辛而温馨的故事便诞生了。
俄罗斯近年经济形势十分严峻,不少国有企业效益滑坡,导致大批工人下岗,工厂开不出工资,其中一些下岗工人便成了国际倒爷的生力军。杨格斯基是海参崴一家军舰厂的下岗工人,他的父母已退休,养老金仅够糊口,所以他家的生活过得很艰难。
1997年秋天,杨格斯基办妥护照,来到了绥芬河,他怀揣借来的本钱在边贸市场及各大商店浏览,想倒俄国人既喜欢又急需的货。
一天下午,杨格斯基来到青云商场,一圈兜下来,他的注意力集中到了羊毛衫柜台,久久地凝视着一种宽大的款式。营业员陆莉大方地接待杨格斯基,她忽闪着一对大眼睛说:“这是中国沈阳产的羊毛衫,样式很大方,牢度也不错,挺适合俄国人穿。”说罢,她拿出两件给杨格斯基看,杨格斯基仔细端详一番,觉得不错,但为了慎重起见,他买下5件各种颜色的回去征求市场意见。
杨格斯基带回的羊毛衫很受市民欢迎,仅3天,他就筹措了一大笔钱再去绥芬河进货。当杨格斯基兴冲冲地来到青云商场,一下要进10万元的货时,陆莉翻遍仓库,仅凑足2万元的货,远远不够他的要求。但陆莉热情地对杨格斯基说:“您耐心在这里等几天,我一定为您办妥这批货。”
杨格斯基乐呵呵地答道:“小姐真是太友好了,我非常愿意留下来,谢谢您的鼎力相助啊!”
4天以后,陆莉终于在一家服装批发公司找到了那种羊毛衫,交易一拍即合,陆莉也赚了3000多元介绍费。事成的那天黄昏,杨格斯基邀请陆莉在绥芬河宾馆共进晚餐,席间双方频频举杯,祝贺首次合作成功,并约定以后继续合作。
饭后,他们在绥芬河的街道上散步,但见苍苍莽莽的高原上白桦成林,辽阔的天空瓦蓝瓦蓝的,金色的余辉中几只老鹰上下盘旋。杨格斯基向陆莉描绘了海参崴大彼得湾的壮美风光,遂以俄罗斯民族特有的浪漫情怀,激动地说:“我的父母都老了,他们都希望我早日成家,以前我家太穷,我不敢有这个甜美的梦想,如今我终于找到了一条富裕之路,这里面有您的功劳啊!”他侧过脸,望了望笑盈盈的陆莉,继续道:“您的俄语讲得棒极了,人又那么热情,我真希望您成为我的妻子啊!”这就是俄国人的特点,自己的想法不愿窝在肚子里,以一吐为快。
陆莉当了多年营业员,与各种俄国人打过交道,对他们的率直、浪漫颇有好感,因而她对杨格斯基提这样的要求并不奇怪,相反内心充溢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幸福感。她打第一面起,就对这位有着深邃的蓝眼睛的俄国青年,产生了异样的情愫。她沉思片刻,含笑答道:“我读过不少俄罗斯名著,从小就喜欢俄罗斯,我自然也喜欢您的故乡海参崴,您耐心等待吧。”杨格斯基一阵兴奋,一把将陆莉拥入怀中……
在绥芬河,几乎每天都会发生这种内电式的爱情。
自此,在一年多的时间里,杨格斯基不断来绥芬河进货,品种已包罗万象,这儿则由陆莉购货。杨格斯基甚至已将生意做到了哈巴罗夫斯克、乌苏里斯克、纳霍德卡等其他俄罗斯远东城市,很快成了一个小富翁。
1999年早春二月,这对异国情侣喜结秦晋之好。
绥芬河有一家著名的“卡秋莎”歌舞酒吧,是俄罗斯倒爷聚会的最佳场所。每当夜幕降临,劳累了一天的俄罗斯倒爷便从各个宾馆来到这儿,在无比美妙的俄罗斯音乐声中唱歌、跳舞、喝酒、找情人、交流倒货经验,传播商品信息,以彻底放松自己。
一天夜晚,来自新西伯利亚的莫哈罗夫一连喝下几杯“伏特加”,便站到台前,以十分忧郁的声调唱起了《三套车》,众倒爷惊讶地望着他有些失态的动作。原来,倒爷们平时都爱唱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》、《卡秋莎》等欢乐的歌曲,并在这温馨的气氛中寻找情侣,寻求欢愉。此刻,当莫哈罗夫连唱三遍后,大家关切地问他是否遇到了什么不快的事。莫哈罗夫沙哑着嗓门说:“上个月,我刚出门来中国倒货,便倒了一批内心塞满鸡毛的羽绒服,白白亏了500万卢布(相当于9000元人民币),我这些钱可都是借来的呀!”他狠狠地灌下一杯酒,继续说:“这次,我又带来了500万,但我已经吓得不知进什么货了。刚才因心中烦闷,扫了大伙的兴,请原谅!”
莫哈罗夫此话一出,立即引起全场响应,许多倒爷都诉起苦来。有的说自己倒了什么品牌的中国假酒,有的说倒了只穿一个月就断帮脱底的中国旅游鞋,有的说倒了以人造革冒充牛皮、羊皮的皮茄克等等。俄国倒爷反映的确是实情。绥芬河等口岸开放后,边贸市场上双方先是以物易物,俄国人用高倍军事望远镜、全毛军大衣来换中国商人的羽绒服、旅游鞋、涤盖棉运动服等;不久便用现金倒中国货。这时边贸市场出现了鱼目混珠的情况,一些不法奸商趁机出售伪劣商品给俄罗斯倒爷,其中最出名的便是产于南方某地区的旅游鞋、羽绒服(笔者在俄国远东地区采访时,见过《海参崴日报》、《哈巴罗夫斯克日报》曾登过防止中国伪劣商品的消息)。
那些上当的俄罗斯倒爷一倒苦水,人们再也没有兴趣欢乐了。如何才能惩治一下那些不法奸商?大家你一句,我一句,终于商量出了一个通过他们的中国朋友暗访擒拿奸商的妙计。
周末的下午,一伙绥芬河摊主与两个南方来的鞋商在商谈一笔大买卖,“狼”牌旅游鞋以每双80元的价格,进10万美金的货,并声称这是俄国人托他们办的。两个鞋商一算,不禁眉开眼笑,当场敲定,答应生意做成,给他们1万元人民币佣金。
少顷,绥芬河摊主引了一批俄罗斯倒爷来到了鞋商的批发点。彼此热乎一阵,正准备订合同,那位窝了一肚子气的莫哈罗夫拿起一只旅游鞋,往窗台上猛力一拍,只听“咔嚓”一声,鞋底一断为二。莫哈罗夫马上吹胡子瞪眼睛地吼叫起来,绥芬河人在旁翻译:“嘿,两位老哥,你们这鞋咋搞的,你们胆子也太大了,大白天糊弄‘老毛子’(当地人对俄国人的称呼)。”
两个鞋商见状吓得脸色惨白,连忙说:“这是偶然的一只,请大哥多包涵。”莫哈罗夫闻言,一连抓起三只旅游鞋往窗台上一一击去,鞋帮纷纷断裂。顿时,在场的俄罗斯倒爷都举起了拳头。绥芬河人急忙阻止他们,其中一个虎背熊腰的大个子气愤地对鞋商大喝:“你们咋这样缺德,昧着良心赚钱!你们不仅坏了咱东北人的名声,而且坏了整个中国人的名声!”两个鞋商吓得心惊肉跳,双双跪下来向绥芬河人和俄国倒爷讨饶。
然而,两个奸商注定要在绥芬河栽跟斗了。另一位绥芬河人早已出门报案,仅一支烟功夫,公安局的警车便到了。经审讯,他们供认这是南方一家乡镇企业冒上海的“狼”牌而生产的大批劣等“星期鞋”,成本仅10元一双,从欺诈同胞发展到糊弄俄国倒爷。他们做梦也没想到,会在这里“翻船”。
在日益增多的俄罗斯国际倒爷队伍中,也有一些专门从事中俄两国之间的邮票、文物及艺术品买卖的,来自海参崴的谢尔盖堪称一座中俄文化交流的桥梁。
已过不惑之年的谢尔盖是一位诗人,他的抒情诗曾打动过许多读者的心,在当地有小马雅可夫斯基的美称。然而,1991年后俄罗斯的文学不景气,尤其是诗歌一落千丈,谢尔盖们再也无法重现普希金、莱蒙托夫、马雅可夫斯基时代的辉煌了。为了起码的生活条件,谢尔盖根据自己的特长,选择了去中国倒腾文化艺术品的道路。
谢尔盖首选的是倒邮票,因为这一国际名片信息多、交流量广。他先去海参崴的集邮公司及露天集邮市场(当地规定每周开放两天),调查俄国、前苏联和中国邮票的价格;然后过境到绥芬河的秋林商厦及民贸一条街,察看这些邮票在中国的价格。结果,谢尔盖发现两国的邮票价格有差异,尤其是发行于中国“文革”前的老纪特票,俄国比中国便宜。同时,中国东北不少邮迷喜欢集前苏联邮票,他们特别钟情诸如列宁、普希金、果戈里、加加林、米丘林等名人大套票,以及反映前苏联体育、建筑、动植物的专题票。
谢尔盖摸准行情后,便变卖家产,甚至举债大量套买海参崴的前苏联和中国老纪特票,一批批贩到绥芬河秋林商厦,直到与从哈尔滨、长春专程赴绥芬河进货的邮商取得了联系,生意做得不错。正当谢尔盖准备从莫斯科、圣彼得堡等城市进货时,中国的邮市开始疲软,特别是青年一代对前苏联和中国老纪特票兴趣不大。谢尔盖见状,马上调转枪口,直奔海参崴的文物市场,将那儿的沙皇时代留下的艺术品、十月革命时期的纪念物、包括前苏联红军的勋章、布尔什维克的党证等一一收来,拿到绥芬河出售。货出手后,他又大量收购绥芬河市场的“文革”遗物,仅毛泽东像章、红宝书之类就不胜枚举。他将这些中国文物倒到俄国后颇受欢迎。
当中国兴起拍卖浪潮之际,谢尔盖又不失时机地寻访沙俄时期的油画等艺术品,有时还能觅到中国明清瓷器和古画(因海参崴曾是中国领土,加上沙俄参加过八国联军,掠走过众多中国文物,现已流散民间),他将这些文物倒到绥芬河后,很快被当地的文物贩子买下。如今,谢尔盖经过几年奋斗,已积攒了一大笔财产,他除了改善自己的生活外,还准备以商养文,居然提出了一个重振俄罗斯文学雄风的计划。不管怎么说,像谢尔盖这类文化倒爷,客观上为中俄文化的交流起了促进作用。
按照市场经济的法则,生意场上的激烈竞争,不亚于金戈铁马的沙场。在俄罗斯倒爷队伍中,并非人人都能挣钱,其中也有因经营不善或上当受骗而“走麦城”的失败者。
柳芭是海参崴一家歌剧院的合唱演员,她所在的剧团在前苏联解体后断了“奶”。一些著名的功勋、独唱演员靠走穴和去高档红灯区卖唱,可以获得较高的收入。而那些没有名气的演员便陷入困境,每月仅能领取最低生活费,柳芭具有俄罗斯女性率直、勇敢的秉性,她也毅然加入了国际倒爷的队伍。
柳芭向亲友筹集到2000美元,随海参崴一支时装模特队乘国际列车抵达绥芬河,再挺进大连,进了一批款式新颖的高档女式睡衣,归家后很快售出,净赚500美金。初次尝到甜头,柳芭更大胆地借了1万美金,第二次过国境,进了大批同样款式的女式睡衣。然而,她这次大意失荆州了,当十几大包货运回海参崴已成明日黄花,资金全部套牢。原来,俄罗斯自进入关贸总协定以后,市场上90%为进口货,各国商贸在那儿的竞争极其残酷。一个国家的货今天看好,也许明天就被其他国家挤掉了。中国的那类女式睡衣,斯时已被韩国的所取代。
面对惨败,柳芭大哭一场,决心重整旗鼓。她又举债5000美金,去绥芬河进了一批高丽参,因为这种传统的保健品,颇受俄罗斯新贵的喜爱,他们普遍信奉“天下大事健康第一”的座右铭。遗憾的是,柳芭毕竟是商场新手,且是一文弱姑娘,这次却栽在了一个中国奸商手里,她进的高丽参其实是产于长白山种植的红参。
几个回合后,令柳芭痛苦不堪,她几乎被沉重的债务压弯了腰。正当她一筹莫展之际,来自哈尔滨和绥芬河的几位歌舞厅老板,在海参崴招聘俄罗斯姑娘去当歌舞“演员”。柳芭以其婉转的歌喉、轻曼的舞姿,当场被哈尔滨一家大酒店的老板聘去,其实是去KTV当服务小姐。据说,俄罗斯服务小姐每个月的薪水加小费,可达8000元人民币以上。如此,柳芭偿还经商失败的债务指日可待,但她误入风尘则是非常可惜的!
绥芬河是一座典型的小山城,街道上坡下坡,很像重庆的马路,因而技术不高的驾驶员容易出车祸。去年隆冬季节,冰雪覆盖了绥芬河,在呼啸的寒风中,除了市中心广场有人滑冰外,街上人迹罕见。
时近黄昏,在通往郊外的一条小街上,几个小男孩正追着一条狮子狗玩儿。倏地,街道拐弯处驶出一辆苏制“拉达”车,迎面撞上一个瘦弱的小孩。只见小孩手捧肚子,满地打滚,其他孩子吓得大哭大叫:“救命啊——”然而,驾车者是一个刚发了财的市民,驾车没经验,更没遭遇过车祸,见到这种场面,一下就吓瘫了。
危难之中,街旁的一家小酒馆里冲出一名俄国倒爷,他飞一般扑向受伤小孩,抱起来就拉开“拉达”的车门,他示意司机抱住孩子,自己抓起方向盘,一踩油门,直奔医院而去。原来,俄国人80%有私家车,尤其像“拉达”比较便宜,一般人家都消费得起,所以那位俄国倒爷开车非常熟练。
转过几条街道,车抵医院急诊室,医生们立即组织抢救,但小孩失血过多,急需输血。护士立刻赶到血库,一查,缺少小孩需要的B型血浆。俄国倒爷见状,脸涨得通红,结结巴巴地说:“我是B型,请抽我的血吧!”医生们犹豫了片刻,再三向俄国倒爷表示感谢后,抽了他400CC鲜血。当俄国倒爷滚烫的热血,一点一滴,缓缓流入小孩的血管后,小孩脸色逐渐红润,半小时不到就苏醒了。
小孩父母闻讯赶到医院,正逢俄国倒爷想离开,他们了解事情经过后,双双向俄国倒爷跪下,感谢救儿子的大恩大德;谁知俄国倒爷也扑通跪下,激动地说:“你们中国人才是我的救命恩人,如果没有中国老大娘,这个世界上压根儿就没有我伊凡啊!”
于是,彼此站起,热烈拥抱,这位来自顿河下游的俄国倒爷讲了一段发生在半个多世纪前的故事。1895年8月8日,苏联对日宣战,百万苏蒙铁骑跨过绥芬河,以雷霆之力扫荡日本关东军。当时,这位俄罗倒爷伊凡的祖父所在的机械化师,仅两天就打到了牡丹江,在激烈的战斗中,伊凡祖父被关东军机枪击中肺部,当场昏迷过去。斯时,自发支前的中国村民发现了伊凡的祖父,便在一位老大娘的指挥下,将他简单包扎一番,抬到村里让郎中诊治,郎中用土方迅速将他的血止住,等战斗一结束便送往苏军部队动手术。术后,伊凡的祖父不能随部队前进,就在那位老大娘家养了一个多月的伤。临别,伊凡的祖父认老大娘为干妈,母子抱头痛哭一场,他才恋恋不舍地回到了苏联……
当在场的人们听完伊凡的叙述,齐声高呼“乌拉——”、“中俄友谊万岁!”将他高高举起,仿佛高擎起一面世界大同的光辉旗帜。
入夜,东北边陲深邃、辽阔的天空星汉灿烂,微风中一群响着风铃的骆驼悠然走向绥芬河市中心广场。“卡秋莎”歌舞酒吧又传出了舒缓、轻快、甜美的俄罗斯音乐……